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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的村庄,回不去的故乡

266 2023-02-28 20:28 司梵   手机版

隐约记得,曾在半醉半醒之间告诫过自己,得在一个合适的时间作一个人生上半场小结。可真要将计划付诸实施之时,却突然惶恐起来,毕竟,此种总结并不是什么绕有兴味之事,尤其是我等凡尘中苟安的小民,实在难以觅得精彩瞬间,以告世人。

惶恐过后,思绪变得浓烈,这样闲暇宁静的时光,又岂能白白浪费?这应该便是合适的时间吧。

简单地说,我花去半辈子的时光,从一个村庄走到了另一个村庄。更准确的表述,我的半生便游走在两个村庄之间,纠缠不清。在两个村庄的连接线上,生活轨迹清晰可循,求学、工作、娶妻、生子,如同白天过后是黑夜,黑夜之后是白天,毫无想像力可言。

两个村庄相距百里,一个是我的故乡,另一个也终究会成为故乡。它们共同记忆着我的童年、青年和触手可及的中年,偶有失联许久的朋友发来诸如“近来过得怎么样”之类的问候,我只得怅然回复:“在平静的日子里偷偷老去呢”。

没错,平静得叫人遗忘。幸好,不会遗忘或被遗忘的,还有我的村庄,那里居住着我的父老乡亲,以及零零碎碎的记忆和幻像。

许家湾,那个与我有着密切关系的村庄,至今我还未能在最精密的地图上找到它的标注所在,足以证明,这个地方小得完全可以忽略。被山峦分割而成的山沟里,散居着许、覃、杨、马、王等五姓人家。从鲜有人知的地名来看,许姓是主姓,我的姓氏则属杂居。母亲从邻县嫁到此地,我的生命也随之附着在这片土地上。在一个人多力量大的年代,这里曾经人丁兴旺,每家人口都增至五到八人,甚至更多。后来我曾作过粗略统计,在这个贫瘠的山沟里,一度活跃着近三百人,并办起了初级学堂,其规模并不小于现在的某些村小,我的启蒙教育便开始于一间挂着伟人画像的老屋的厅堂里,那位许姓的启蒙先生,在从事了二十六年的民办教育并拿到了微薄补偿后被悄然清退,此后,他便开始了打零工的生涯,在一座无证经营的小煤窑务工期间,突发脑溢血,稍有良心的老板让他捡回了一条命,痴痴呆呆回到破旧的老屋,等待生命的终结。先生仅仅是一个识字的先生,他的视野和心胸注定他的悲剧。这仅是一个村庄没落的缩影,在我的记忆中,几个曾经红红火火的家庭,因为种种原因,竟然在一二十年间消失,现在仅能寻到破败的废墟。村庄里林木日渐繁茂,人口却日渐减少,印象中只是在年幼之时村中娶过一拨媳妇,直到这群媳妇大多又做了婆婆,此种喜事仍然鲜见,比我年长或年幼的,纷纷逃离,求学、参军、嫁人或搬家。也剩下几个走不出去的男人,他们早已接受了光棍汉的现实并进入中老年。每当夕阳西下之时回到久别的村口中,悲凉之情便会油然而生,或许,这个村庄会在夕阳落下之后,永远消失在暗夜里。这里已经只剩下几十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还在执拗的守护着家园,一阵风便会把他们吹进尘土,悄无声息。

我一度怀疑,这是一个生命繁衍之地。可是我启蒙先生居住的山头否定了我的想法,此地号称庙岭,和我老屋一沟之隔。这里曾经有庙,是不容置疑的。儿时曾经在林中发现过断壁残垣,这是初入学堂的必经之地。更重要的是,老辈人讲,庙岭上有着数千人的坟墓,这也给年幼之时的我增添了无尽的恐惧,每当夜幕降临,我再也不敢张望近在咫尺的山峦。直到上了高中,对鬼神的恐惧心理稍稍减退,我才对这数千人的安息之地开始了新的认识。破四旧的年代,墓碑破坏殆尽,大约是庙岭所在的密林减缓了人们的政治热情,损毁程度大为减轻,从几处几近完好保存的墓碑上,可以印证墓碑的主人生于乾隆或光绪年间,民国时期的墓碑也有遗存,可见,在农耕时代,无论安定还是战乱,此处仍属宜居之地,有山有水有地,给养颇为方便。因为种种奇奇怪怪的传说,我曾绕有兴致的探访过一处名为“金盆洗手”的墓地,墓地位于庙岭密林深处,一说墓地主人是一位高深的民间艺人,因为战乱避居于此,凭借其手艺惠及乡邻,后人为纪念该无名艺人,置金盆于墓葬前,以示赐福后人之意。更为普遍的说法是,一个曾经家世殷实的家族,败落在一个浸淫着赌毒恶习的纨绔子弟身上,他临终前幡然醒悟,为警示后人,特令后人将金盆放于坟茔之前,凡经过之人,皆告别恶习,节俭持家。待我造访之时,坟墓仅剩一个小小的土堆,所谓金盆,不过是一个陶制品,残存瓦砾依稀可见。

村庄地处半高山,玉米、土豆、红薯、大豆、花生、小麦等物种较为常见,并不丰产,或山阴之故,据说曾有虎狼出没。老家附近一处沟槽名叫老虎槽,两山相夹,极为逼仄,林木茂密,怪石嶙峋,幼时曾见过村中老人收藏的骨头,号称“虎骨”,可以治疗各种伤痛顽疾,当时深以为是猎虎所得,并对所居之地产生了彻骨的恐惧。山下则是久负盛名的物产丰富之地,“鱼米之乡”的美名广为流传。儿时缺鱼少米,理想并不远大,只希望有朝一日,能从山上走到山下,做一个以大米为主食的人,而且这种想法一直延续到我的高中生活。

父亲年幼失怙,饱经人世沧桑,不愿他的后辈再受其苦,当我来到世间时,他果断以“龙”字冠名,当时大队支书,一个我从未谋面过的大老粗的工农干部,对父亲好一顿训斥。一个贫下中农的子弟,怎么能配得上“龙”,必须更名,支书大概略知中国象棋,于是从棋盘前端点出一字,就是它。支书一语成谶,我的一生注定是只进不退,一步一步往前挪移罢了。

对于这样一个因为贫穷和封闭而衍生出冷漠的村庄,我是无力指责的。求学期间,我曾求助于发小,让他帮我暂渡难关,他的父亲,一个精于算计的人,竟然以我家中两头尚未上膘的猪仔作为交换物。当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作为山沟里极其稀有的大学生,并未给山里人带来应有的惊喜,相反,有人仿佛在看一个冷笑话,尚处在与贫穷作艰难斗争的年代,念书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直到多年以后,我才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个真实的笑话。如很多人一样,付出与回报是不成比例的。

比之村庄曾经带给我的最真实的快乐,那些略带伤痛的回忆,又算得了什么呢?本质上,我只是一个小农意识渗入骨髓的书生。

最初的快乐来自于山里那些以资裹腹的各色果蔬等,缘于隐隐的饥饿和 美食 的诱惑。从春天的青杏、李子、酸杨梅、樱桃、茅草尖儿直到秋冬时节的八月渣、弥猴桃、拐椒、柿子,数十种随着时令更替的物种吸引着幼时如我的孩童去 探索 。父母遂我所愿,檐前屋后也栽种了不少果树,稍稍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学业并不会成为负担,这不是父母考核的重要事项,毕竟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单调复制的儿时生活,我必须从劳动中获得快乐。父母为了得到更多营务农活的时间,毫不吝惜对我的夸奖,以至于不到十岁的我,已经能站在搭在锅台边的凳子上,为父母准备并不可口的饭菜,尽管手忙脚乱,脸上沾满漆黑的炉灰,年幼的我已能从父母脸上读书会心的宽慰,懂得分担,这大概是山里孩子的人生第一课。

我的第二个求学之地约在八里之外的村小,那是在启蒙先生家中完成了一年的拼音学习之后。每天早上踏着鸡鸣走过一大段下坡的崎岖山路,再加上一段平缓的板车路,才能到达学堂,日头早过一竿,好在当时学校对作息时间的要求并不十分严格,学生迟到甚至旷课都是家常便饭之事,为了搪塞先生的盘问,我也会隔山差五的在屁股上抹上泥巴,说是因路滑摔跤,未能赶上上课的时间,先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缘于我能较好掌握他们传授的知识,诸如背书、听写和计算等,较之班里其他学生,保持着明显的优势。放学回家的路,显得格外艰难,我瘦小的像一只蚂蚁,缓慢的爬行在山路上,路边的萝卜、红薯、黄瓜等,成了我们补充体力的常用品,这自然少不了受到庄稼主人的臭骂,甚至会被他们状告到老师和父母那里。我的第一份作文素材便是“检讨”,老师在给我简单讲解了“检讨书”的格式之后,便要求我老师交待放学途中的“恶行”并深刻反省,检讨归检讨,在饥饿面前,食物的诱惑远远大于轻描淡写的惩罚。每当夜幕将至,我稚声稚气的应着稻场边父母急切的呼唤,炊烟的味道缓缓的从老屋的门缝中飘出,这是人生记忆中最温暖的瞬间,直到多年以后,这一抹炊烟仍长久的回荡在心头,以至于常常产生一种错觉:有炊烟的地方,便是故乡!

薄薄的语文和数学书已不能满足我的求知欲望,我必须拥有一本连环画。那时村里的供销社常收购一些药草之类的山货,我很快找到了“发财”的门路,干枯的鱼腥草三五分钱一斤,老虎苔、甘草、车前草、牛蒡籽之类的东西也属于收购范围,我花了近半个月的课余时间,疯狂采集鱼腥草,精心晾晒,终于攒足了近三十近枯鱼腥草,换回人民币近一元,拥有连环画的梦想得以实现。我用劳动获得的第一本连环画名叫《捻军起义》,六十四开本,五六十个页码,简单的图画配以简单的文字,价值三角,真让我欣喜若狂,在反复看完若干遍并枕着入眠之后,我打算以此作为交换物,和小伙伴们分享,于是,我得以看到了更多的画册。

在过了两年奔走于家于学堂的日子之后,父亲决定让我开始寄宿生活,一口木箱、一卷铺盖、一块床板、一盏油灯,这是我寄宿生活的基本设施。不用每天在山路上颠来倒去,我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参加儿时的 游戏 ,玩弹珠、打纸板,滚铁环,乐此不疲,只可惜村小里没有篮球架,也没有乒乓球桌,直到成年,我仍然极少接触到这些运动项目。学业异常轻松,时不时还会在老师的带领下参加劳动,学校后面有几亩校田。寄宿学生并不太多,每天四点以后,便是学生们最欢快的时间,各种 游戏 准时开展,我则受到某位老先生的一台收音机的吸引,他吃过晚饭,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持着收音机,逍遥的坐在一棵老榆树下,小心翼翼的打开收音机的皮套子,调频,听着夹杂着噪音的新闻或段子,十分享受。我不远不近的蹲在地上,装作玩泥巴,小盒子里传出的神奇的声音让我如痴如醉。晚上无事可做,得上一节自习,我们会点亮油灯,三两个一起,凑在作为课桌的老式抽屉前,煞有介事的读书,老师在楼上,仅一层楼板相隔,如果太嘈杂,他会生气的跺脚,以示警告。灯光灰暗的油灯,熏得我们的小鼻孔黑乎乎的。宿舍和教室一样,是一间黑不溜秋的土墙屋,老鼠大摇大摆的出没,分享我们少得可怜的食物。在这间破旧的宿舍里,我和小伙伴们无一例外的染上过疥疮、脓包,以及虱子,庆幸的是,在那个并不太关注安全的年代,我们竟然很好的活了下来。

我的村小大约消失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时正值普九,我的一位同姓族人在县城做了官,周旋了一笔善款,村民齐心协力,建起了一座希望小学。某一次,我从另一个村庄求学回家时,蓦然发现,我儿时的求学圣地已变成了一块庄稼地,那些遗落的欢乐时光再也无处可寻。更令人痛心的是,那所漂亮的希望小学只有十年的生命,现在村中的孩子要到更远的地方去上学。据说,那里已经养上了猪。

穷养猪,富读书。山里家家户户养猪,打猪草是我最热衷的一项活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能够通过各种途径收集到小说和杂志,每当接受到母亲安排打猪草的指令,我便偷偷将小说藏于背蒌中,马马虎虎完成任务后,便躲于树荫底下看书,因此也常常免不了受到训斥,这种“恶习”一直持续到大学时代。只可惜,当真正有闲暇和书本的日子里,打开书本却变得越来越难了。

经过小学和初中两轮主动或被动的淘汰之后,我的启蒙学友大都进入 社会 ,开启了他们新的人生之旅,我同样在进退之间徘徊。改革开放十余年之后的村庄,基本解决了生存问题,倘有读书的开销,仍会占据家庭收入的绝大部分。父母作出了艰难的决定,让我继续上学,于是,我来到了百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庄。

村庄临水,所属的乡镇曾久负盛名。这所隐匿于村庄角落的高级中学尚未完全竣工,简单得如同我的行囊。参与学校建设成为学校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平整操场,修建篮球场等。 一条近两公里的毛坯公路连接着学校与集镇,新建中的集镇并没有传说中的繁华,稍微显露出了一些现代文明的气息。村庄有良田数百亩,盛产稻米,米质精良、晶莹剔透,状如白沙,于是村庄有了一个秀美的名字――白沙坪 。每到春季,桃李芬芳,景色宜人,宛若仙境,显然是一个宜于求学之地。

优质大米和美艳桃花吸引了一拨儿刚从大学喝完墨水的年轻人,他们成了我高中时代的师长。这群热衷于西装领带和花裙子的年轻人对原有的秩序产生了强烈的冲击,着中山装、挽着裤腿,翘着旱烟袋的老先生对小年轻的作派颇为反感,进而演变成言语和肢体的冲突,并偶有发生。幸好,知识分子对待文明的态度很快转变为欣赏和接纳,不同年龄层次的同志,经常围坐在炉边,推杯换盏,探讨百味人生,度过漫漫长夜。此后,这种包容的情怀惠及了更多的年轻人,他们来时能找到家的温暖,去时则饱含着对故土的热恋。毫无疑问,不管他们如今身处何地,这个村庄已永远成为他们的第二故乡。

我高中生活正是在这样一种纯净而包容的小天地中度过,自由而散漫,并不像现在高中生,常为学业所累。学校放大周,离家又远,得等到弹尽粮绝时,才赶回家中,取走干粮。定期来到的四天假期成了一批滞校学生最幸福的时光,不用早起,可以睡大懒觉,可以自由闲逛,可以三五成群的嬉闹,也可以躲到小树林里发呆,老师们也会留下不多的作业,让我们打发无聊的时光。集镇上有个小小的影院,花掉五毛钱,便可以看上两部电影。偶尔也会给父母写信,通讯实在落后,我发去的信件通常又被我从家乡的邮局里领走。

学校东头有一小段下坡路,路的尽头是一条清澈的小溪,三两钟就到,这是我最钟情的去处。小溪中卧着几块巨石,稍小一些的石头被学生们背回了学校,修建了篮球场。溪中有鱼,自由自在,捕捉却不容易,有些同学试图将其变为美味,十有八九是空手而归。我常带上几本书,盘坐在某一块巨石之上,听流水淙淙,思绪万千,也会仰天长啸,倾吐青春的忧伤。

变着法子制作食物以安慰时刻饥饿的胃,是我们周末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三五个关系亲密的同学凑上自己的干粮,加上采来的野菜,偷偷的架上煤油炉,煮一锅大杂烩,然后便是一场疯狂的战斗,直到汤水一滴不剩。学校小卖部的老板娘年轻漂亮而又精明,她会偷偷的给学生买酒和香烟,三块一瓶的“双沟”,两元一瓶的“黄山头”,几毛钱一包的香烟,这些剧烈的刺激物,常把毛头小伙儿们弄得天旋地转。教学楼后面有方塘半亩,勤劳的池塘主人种了莲藕,似乎还放了鱼苗,塘边则栽种了各式果树。胆大的同学常趁着夜色的掩护,冒险去获得食材。村庄里几个在校园里拾剩的老人,也渐渐熟络起来,他们偶尔会慷慨赠予我们自产的瓜果蔬菜,甚至还邀请我们去其家吃上一两顿。若干年后重返此地时,那几个可亲的老人已躲进了黄土,只留下淡淡的印记。

三年的高中生活一晃而过,对于上大学我毫无热望,父亲隐隐流露出无力抗拒生活艰辛的担忧,我也预料到校园生活即将终结,直到快要高中毕业,我还仅仅知道为数不多的几所大学校名,那都是不可企及的,我甚至于还从未到过县城,对外面世界的了解近乎于空白。高考成绩自然不够理想,这令父母深深失望,他们一把土一把汗,并未得到意想的收获,更重要的是,这种结果更加印证了那些对我求学之举持否定态度的村民的想法。也有好心人,开始给我介绍附近的姑娘,他们想让我娶上媳妇。种种否定的言辞和糟糕的生活现实令我苦恼不堪,我一再央求父母,希望还有一次证明自己学习能力的机会,这种想法最终获得父母的支持。

我破釜沉舟,弃理从文,开始了高四的生活。这一反常的举动一度引起人们的质疑,我必须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我不再东游西逛,整天安静的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一遍一遍的啃噬着书本,近乎疯狂的强化训练,时有饥饿来袭,也常得到友善同学的周济。直到如今,我仍然认为,这是我人生当中最富有生命意义的一段时光。努力的结果证明,我从一个不思进取的理科生变成了一个优秀的文科生,第二次高考发挥得并不算好,但我的成绩却远远超过了其他同学。只要努力,你就有可能成为赢家,或者可以认清真实的自己。最终,我选择了一所学费最便宜并能谋得一个饭碗的大学,这是反复权衡的结果,很多人都得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

正是在高四那段艰辛的岁月里,我开始了对人生精神层面的思考,得益于我的语文老师,一个极其儒雅的年青人。他从重点高中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重点大学,学习完成后,他放弃了留在大城市的生活,并再次放弃了留在县城的机会,带着他的吉他和几箱书本,开始了他的寻梦之旅,他会将心爱的吉他带进教室,为同学们演唱《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冬季校园》、《青春》等校园歌曲,嗓音沉郁,琴声曼妙,大学期间,他便是学校乐队的吉他手和主唱。他也将顾城、海子的诗拿来诵读,黑框眼镜下闪动着泪花,诱得一帮年轻学生颇为感动,并爱上了诗抄。他用一笔清秀的隶书为学生刻印了《滕王阁序》、《前赤壁赋》、《后赤壁赋》等篇目,让学生在自习课赏析。他是极其爱书的,工资的很大一部分都用来订阅了文学杂志,但凡有学生借阅,他是从不吝惜的,并会热情的介绍阅读篇目,并会约定归书的时间。大学期间,我和先生有着较多的书信往来,他会给我定期寄吉他谱和推荐书目,也谈及人生和他的感情生活,他在某一封信件的开头便写道“大学生活应该这样度过”,后面提供了很多真诚的建议,结语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激励我要志存高远,只可惜,我仍旧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在通信中,我也大略了解到,他在村庄里丢失了一段唯美的爱情,这个村庄将会成为他心头的伤疤。在村子里呆了十年之后,他作出了决定,要在谢顶完毕之前去追寻另一个梦想,于是,他发奋考研,读博,做了一个藏身大学校园的隐士,这应该是最适合他的归宿。

在大学转过一圈之后,我终于撕掉了身上的农民标签,谋得了一份相对稳定但很拮据的工作,父母甚是欣慰。中国几千年的 历史 证明,从一个阶层挤入另一个阶层是多么的艰难,每一个微小进步都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只有极少数头脑聪明并善于抓住时机的人,才能实现真正的跨越。

我的工作与生命中的两个村庄难以割舍,命运的轮盘转到我的第一个村庄,便缓缓停下,我必须在此停留。最初的工作并不愉悦,和我一同从城市回到乡村的年轻人,大都残存着大学时代的印记,崇尚自由,渴望公平,反对苛求和无端指责,我们的行径立刻遭到了领导和老同志的谴责,中国的官民观念早已深入骨髓,在一个偏远乡村的一个小单位里也表现得如此明显,刚入行的年轻人必须夹着尾巴做人,有过较长工作经历的同志则完全磨掉了棱角并无一例外的保留着强烈的小农意识,鸡毛蒜皮的争斗随处可见,学会顺从、忍耐和迎合是不得不遵从的生存法则。苦闷的年轻人找不到上升的通道,在逼仄的生存空间里陷入迷茫,于是,有人开始寻找逃离之路。

数年之后,我高中时代的村庄友善的接纳了我,这里一如往昔,温情而包容,人与人之间鲜有隔膜,难得寻见毫无意义的争斗。对这样一份赋予了太多象征意义的职业,我竟然找到了它的可爱之处,一拨儿接一拨儿的年青人成为我的工作对象,他们尚未被世俗浸染,天真烂漫,我看着他们成长,他们见证我慢慢变老,无关功名利禄,只恋春花秋月。

由于不可预知的未来,十年来,在这个小天地里有近百人来来去去,他们匆匆地来,又急急的走,这里世界太小,他们要用有限的生命去寻找梦想,寻找爱情。留下的人日渐少了,我却因此而获得了一大段闲暇时光,天气晴好的周末,五七个人准备好丰富的食材,驱车找一处干净的小溪沟,享受一顿丰盛的野餐。夕阳西沉的黄昏,漫步在乡间田畴,看炊烟升起,倦鸟归巢,且听风吟。对于怯于争斗或执恋故土的人来说,村庄不失为一个理想的选择。在世俗的生活之中,有所得必有所失,得失之间,是不能两全的,每一个都会在进退取舍中挣扎甚至沦陷,很多人只是一只被现实驱逐的狗,为了一块骨头而忘记了回家的路。无论选择何种生活,我们都会丧失指责的资格。

资讯日益发达,村庄也不例外,这里不再是一个封闭之地,天下大事,周边小事,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信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村庄与外界的距离正在缩小。工作之余,漫步、骑行、纵情山水等正在成为流行的生活方式,远离闹市的小村庄反倒变成了优势资源,这里有着城里无法比拟的清新空气和山水,以及纯朴的风土人情。

倘有朋友还能耐心的读到此处,请原谅笔者只是一个最最普通的人,他杂七杂八的讲述着过往和现世,这仅是一个短视角的生活回味。

我的一个村庄已经老去,那里还住着我的母亲,和一些同样老去中的乡邻 。几年前,我将父亲薄葬于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是一个可怜的人,一辈子都在为生计所累,日子稍有改进,疾病能又开始侵扰他疲惫的身体,让他饱受折磨。他又是一个可敬的父亲,与人为善,本分做人,干净做事,这些可贵的品质仍然流淌在我的血液中,如今,他只能用荒凉的坟头守护着故土。父亲故去后,母亲固执的经营着几亩薄地,为他乡的儿孙提供原汁原味的小菜和肉食。这个村庄,我是永不能离去的,它有着现实的牵挂和永久的念想。

我的另一个村庄,正在悄悄褪变,它已经名不副实,耕牛早就消失,稻米种植越来越少,村民们用外出务工挣回的大把钞票建起了一座座小洋楼,掩映在绿树丛中,他们贪恋上了闲适的生活。

恐怕,这个村庄我也终将离去,但我会记住它的名字――叫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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